我想好好珍惜留下来的这些文字,这可能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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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爸爸叫叶小平,他是乡镇玩具厂的厂长,也是诗人。今年元旦,爸爸因病去世。玩具厂也只能关掉。
叶梦雨和父亲叶小平
在整理爸爸办公室时,我们发现了上百个大箱子。一开始以为是产品和布料,就卖给了回收站。后来我才发现,里面有爸爸几十年里写下的日记,还有《诗刊》和《世界文学》杂志,从1979年直到爸爸生命的最后一年,几乎每一期都保存着,还有不同年份的《读书》《参考消息》《南方周末》《星星诗刊》。
叶小平订阅的《诗刊》杂志
我当时特别懊悔,立即和人分头去回收站找。我爸爸的厂房是租来的,搬过好几个地方,每次都有人劝他把旧书卖掉,但他从来都舍不得。
这次清理,光旧报纸就有2000多斤,收废品的人都忍不住问,这个厂是做什么的?你们不是玩具厂吗?
以前遇到挫折,我觉得只要加倍努力就可以,但这个事情我再也没有机会了。爸爸已经不在了,我没有办法跟他去聊一聊。所以,我想好好珍惜留下来的这些文字,这可能是爸爸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。
爸爸宽慰我:“叶子呀,世界上有哪个人能解所有的题呢?”
爸爸去世后,下了一场大雪。
打开爸爸留下的纸箱,我第一次读到爸爸为我写的诗,发现日记每一页里都有我。爸爸保存着我从小送他的图画、留言条,上学时的课本、衣服和鞋子,给他买的东西,都标注着时间和缘由。
甚至,我幼年时吃过的雪糕纸,我和妈妈在溪水边捡的石头,爸爸都洗好晾干,保存了下来。
爸爸以前常讲,“我就怕叶子不高兴。”我以为,这是爸爸安慰我的一句话,读了日记才知道,爸爸无时不刻都在关心我。
1989年,我刚刚出生,爸爸写,“早上抱叶容(我以前的名字)去镇中后面玩。是第一次到山上。听到鸟鸣时,她很高兴。”“晚饭后我在操场上踢火柴木桩,(木桩)滚动时,容容(被)逗笑了。”
我和妈妈在外婆家小住几日,爸爸写,“想念的手很长很长,能摘下任何一个幸福的果。”
1995年6月,我去小学报名,爸爸写,“叶梦雨认真做入学考试,填50个阿拉伯数,写20个汉字,画一幅画,还要算数的口试,一场面试,鼻尖上沁出了汗珠。”
2007年我参加高考,爸爸为我写了一整年的高考日记,字迹工整清晰,用不同颜色记录我的“饮食”“身体”“学习”“情绪”。
晚上买了桑椹,梦雨喜欢吃,手上都紫了。(5月1日)
给叶梦雨整理书桌,把头天晚上擦鼻涕的餐巾纸收掉,擦了窗台、台灯上的灰尘,把台灯上早时卡片收好,另写一小纸片“宁静致远,丙戌初夏”。(5月2日)
晚9点46分,亚萍(我妈妈)和每晚一样,听到了楼梯上梦雨熟悉的脚步声。打开家门,迎接梦雨的归来。在妈妈叫梦雨、梦雨叫妈妈的声音中,梦雨到了家里。(5月29日)
爸爸的字方方正正。日记上还有用力太多留下的油墨。我把脸贴近日记本,闻着圆珠笔字迹的香味,流着眼泪,想念爸爸。
我上大学后,爸爸会把我们之间的短信抄在本子上,也会记录打电话时的内容。
2009年1月8日,我给爸爸发短信:“爸爸,真的还有好多题不会做。”爸爸宽慰我,“叶子呀,世界上有哪个人能解所有的题呢?”
2011年3月,我去英国留学。爸爸写,“我对梦雨讲,要保持自我独立,那是要有非常强大的力量,或学术、或成就、或一技之长,才行!”
2012年5月,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学习,在紧张的复习考试期间,有一些人际关系上的困扰。爸爸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,落款是“永远爱着你的爸爸妈妈”,同时在QQ上给我留言,“我以溪流般的心情寻找友谊,而溪流碰到的却是礁石”。
2015年,爸爸来北京看我,这是爸爸唯一一次到我工作单位来。这天的日记,爸爸记得特别详细,从上火车开始、沿途的风景,一直到我带他到单位,我在哪间办公室哪个工位,他都写下来,还画了一张路线图。
2022年1月,有一天我和爸爸没有联系,爸爸也会写,“梦雨未有联系,但心中惦念着。”
爸爸的破旧背包里装着供销合同,也装着艾青、泰戈尔的诗集
其实我爸妈一直对我很严格。爸爸凌晨三四点就起床,开始一天的生活了。他在日记里写,“当你清晨睁开双眼时,这个世界就属于你了。”
我能理解爸爸对学习的如饥似渴。他只读到小学五年级,13岁就干农活、跑供销。凌晨3点,挑着自家种的桃子,赶6点的轮船去杭州卖。
在杭州,他偶然看到一本《世界文学》杂志,扉页上写着,“生活对我们最大的报答,就是我至今还活着!”这句话对爸爸产生了极大的影响。几乎是同时,爸爸读到高尔基《童年》《我的大学》《在人间》三部曲的连环画,他把高尔基的“你总是面向一切,从不背过脸去”当作座右铭。
于是,爸爸的破旧背包里装着供销合同,也装着艾青、泰戈尔的诗集。
24岁,爸爸考入桐庐瑶琳工艺美术厂,他从彩绘工人一直做到厂长。因为工作表现好,爸爸还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
家里还留着爸爸当工人时画的漆木鸭子。当时工厂从上海接外贸订单,每一只画好的小鸭子都有一张贴纸,写着“中华人民共和国制造”。爸爸对此非常自豪,他在日记里写道,“从手工艺(造型、色彩)可知一个民族之心态。”
整理爸爸的日记时,还发现了剪报本。做企业很难,报纸上有外贸发展的动态,他都会剪下来鼓励自己。
爸爸说,他愿意和工人一起苦干,凭自己的努力,创造好一点的环境
我还发现了一张1987年6月20日的《杭州日报》,上面有一篇人物通讯《冷却仕利热事业》,写的就是我爸爸自荐当厂长的事:
叶小平有股犟劲,认准了的事,就会干到底。他连夜奋笔疾书,洋洋数千言,一式四份自荐信,分别寄给了县委书记、县长,经委书记、主任。
分管组织的县委副书记李子荣,望着自荐书中一条条大胆实在的“施政纲领”,仿佛触摸到了为党为群众分忧解愁的一颗火热的心。他在了解了厂里和叶小平的实际情况后,欣然批示道:“设想很好,请县经委领导予以支持。”
6平方米的斗室,仅放得下一张单人小床,一张写字台和一个书柜。凳子放不下,他干脆撤了,在床上拼出一块板,权当凳子。来了客人没得坐,他把他们请到床上坐。冬天罢了,一到夏天,就像闷在蒸笼里。如此斗室,他已四度春秋,当厂长后又住了一年半。
星期天,外地业务人员来厂里找厂长,宿舍没有,办公室没有,经人指点,才晓得厂长就是刚才碰见过几次而不在意的,那个在堆木头、锯木头的小青年。
厂外有5个加工点,分散在农村。叶小平要去检查质量催交货。没厂车,他又讨厌坐公共汽车等死人。于是,大热天的,他骑辆破自行车,十多公里来回跑。
当然,该慷慨的时候,他也不含糊。一次在广州,正逢广交会。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厂厂长,‘理所当然’地被挡了驾。他灵机一动,租了辆豪华小轿车,畅通无阻地开了进去。于是,派头十足地跟外商讨价还价,签订了合同。
叶小平把做官当成一种工作,同当工人,当教师,当诗人,一样价钿。他不认为自己干得很好,至今仍说自己在企业经营上是半路出家的半瓶子醋。他跟笔者讲过心里话:“我正在物色比我强的人,一旦有了,就让干得更好的人来干。没什么可留恋的,我马上下来,干我老本行,同时钻我的诗去。真的!”
原来他还是一个很自信的业余诗歌爱好者,据说已写了上百首诗!
我在爸爸去世后第一次读到这篇文章,作者叫钱如法。他描述的我爸爸,这么多年个性一点没变。
2000年,工厂改制,爸爸有很多新的工作机会。当时,他写作已经小有名气,桐庐县广播站、桐庐县总工会都向他发出工作邀请。可他一定要办工艺玩具厂,很多人不理解。
爸爸说,他愿意和工人一起苦干,凭自己的努力,创造好一点的环境。
爸爸说,这是诚信。利润再薄也没关系,只要勤劳,问题都能解决
2002年,爸爸46岁。
他创办的玩具厂叫格林玩具,很像“格林童话”。但爸爸取这个名字的本意是:格物致知,蔚然成林。
爸爸的工厂最多时有三四十个工人。很多人上班交通不便,爸爸每天去得很早,先到厂里忙碌一番,再算好时间去接工人。
我妈妈2011年退休后,就在厂里帮忙烧饭。爸爸去世后,妈妈炒的红苋菜,还是爸爸以前在厂里种下的,说是改善职工伙食。
我爸爸60岁时,很多人劝他不要做了,他不肯。63岁时,爸爸胃出血住院,做手术切除了胃。后来,他身体就一直不好。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和爸爸吵架,也是在医院。
那天晚上,爸爸执意要回工厂加班,我们拦也拦不住。他竟然觉得,这个玩具厂比他的命还重要!
回头看爸爸日记时,我才发现他的隐忍,身体的不舒服,工作的委屈,他从来不和我们讲。
工厂一直薄利,有时压根不赚钱,但还是得把单子做出来。爸爸说,这是诚信。利润再薄也没关系,多接几单就是了,只要勤劳,问题都能解决。
爸爸根本不像一个商人。他说,“你看酒桌上,觥筹交错,高谈阔论。但如果你见过凌晨安静的车间,工人师傅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做手上的活,谁又才是真正的创造者?”
对我爸爸那一代人来说,任何东西都要从书中去找答案。书是特别神圣的
我妈妈33岁才生下我。
妈妈和爸爸同岁,做过中学化学老师。结婚前,妈妈得过肝炎。很多人劝我爸爸,肝炎要传染的。但爸爸从不考虑这些。
他们当时都已年过三十。谈恋爱时,广播站把一篇文章播了又播,题目是《厂长和他的诗》,写的就是我爸爸,还用了爸爸写的诗——
每天,每天的深夜,
洁白如水的灯光清洗我一天的思想;
在笔记本上坦然地写下,
可以告慰于自己心灵的诗句。
(不管它能不能飞向人间)
唱给一切愿意听我唱歌的人,
让他们去审视我的灵魂。
诗歌一直是爸爸的精神滋养,他也习惯从书中去找力量。爸爸收藏的那些书,从如何嫁接果树,到如何做好青年工作,如何管理企业,都是他人生路上的缩影。
他看到一篇有意义的文章,就会复印,寄包裹时一并寄给我。有一次,他写道,“有几篇文章我做了标记,你去读一下,开卷有益。《南方周末》4月1日30版《中国人为何缺乏阅读习惯》(四川大学王东杰),值得一看。”
现在的人有搜索引擎,但对我爸爸那一代人来说,任何东西都要从书中去找答案。书是特别神圣的。
大学毕业时,我纠结是工作还是继续念书,爸爸说,“有机会读书,就去读书。一路走下去,最好的风景总是在山顶。”
爸爸也爱买书。每到一地出差,总要先去新华书店买上一本喜欢的书,在扉页上写上时间、地点,有时也会写上几句看书的感想。爸爸读过的每一本书里都有这样的记录。
叶小平的读书笔记
有一年,我们一家人去桐庐的先锋云夕书店。我看了一会书就开始拍照了。等我拍完,发现爸爸还没有出来,他一直在看书,在书店里面看书。
即使吃饭,他也是看着一张报纸或一本杂志,就着一碗饭。
爸爸去世后,我也开始记日记了,这是我延续回忆的一种方式
去年11月,爸爸被确诊为胰腺癌,诊断出来就一直在杭州住院。
他觉得能治好,能出院。所以到最后,也没有交代他的工厂怎么办,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办公室里有这么多“宝藏”。
他让妈妈带去家里订的《诗刊》《世界文学》,还有《读书》。那个时候,他已经没有力气吃饭了,但还在看书,还在上面做笔记。
有一天晚上,爸爸从一场抢救中醒来,朝我笑了。我赶紧告诉爸爸,“爸爸最好了!我最喜欢爸爸了!”爸爸说,“我都知道的。”
看到我抹眼泪,爸爸说,“不要这样哦,这样爸爸不高兴的。”
遗体火化后,爸爸的脊柱骨,一节节散落在骨灰盒里。我想起住院时爸爸老说脊椎痛,我就每天给爸爸揉揉。爸爸的背很瘦,但很热。
直到把爸爸的骨灰送回祖居,他的微笑成了墙上的黑白照,和爷爷奶奶挂在一起,我才意识到,我永远失去了爸爸。
奶奶常说,她的五个小孩里,爸爸是她敲破木鱼修来的。爷爷奶奶去世后,爸爸经常带我和妈妈回祖居。
每次回来,爸爸都会在木抽屉里留一张字条。
2022年元月1日,爸爸写,“我们一生想做多少事?我们一生能做多少事!”
2021年8月,爸爸写,“所有日子都会如约而来,只是母亲不再来。”
2020年9月,爸爸写,“听蟋蟀唱歌,听蚯蚓翻泥,家乡的天籁之声,永久响在耳畔”。
……
读爸爸的日记,读爸爸的诗,我突然发现,爸爸用这种方式永远陪伴着我。爸爸去世后,我也开始记日记了,这是我延续回忆的一种方式。
看到爸爸坐在客厅椅子上,像是在看报纸,我大叫一声“爸爸!”没料到爸爸竟答应了!他像往常一样拖着长音,“哎——”
我喜出望外,立刻大声对爸爸喊:“爸爸你知道我多想你吗?!”但爸爸这次没有出声了,头也没有转向我,像一座沉静的雕像。
我才确信,这还是梦,随后哭醒了。
爸爸最想做的,也是他一生坚持的,还是写作
在爸爸2020年的日记里,我看到他想做的事:
写诗,读诗
写纪实小说
写书法
建农场,养鱼和耕种
还想办厂,有一个自己的厂房
我从没有问过爸爸他想做什么,也没讲过“爸爸,我可以帮你”。爸爸从小关心、支持我,可我并没有关心和支持爸爸。
回头我想,爸爸最想做的,也是他一生坚持的,还是写作。
今年3月,我整理了爸爸的诗作,鼓起勇气,发表在公众号上。因为朋友的转发,爸爸曾投稿过的《诗刊》杂志的编辑看到了,他们很感动。
时隔40多年,爸爸的诗在中国诗歌网上刊登了出来。我又认识了桐庐籍诗人舒羽。她说,“一看就知道你爸爸是个真正的诗人。他的语言非常干净,每一首都有‘金句’。”
今年5月,在第二届中国桐庐富春江诗歌节上,著名翻译家、诗人、《世界文学》杂志原主编高兴先生为在天堂的爸爸颁发了“桐庐桂冠诗人奖”。
主持人说,可以读一首爸爸写过的诗。我就朗读了这首爸爸1997年1月16日写的《这是最美好的时光》。
这是最美好的时光
我在外面奔波了一天
回到这宁静的家
亚萍烹调的蔬菜豆腐
在暖锅中喧闹着
是那么新鲜,那么香气扑鼻
梦雨,我们的女儿
在阳台的桌上
认真专注地做着学校布置的作业
台灯桔黄色的光芒
洒满在那小小的圆桌上
这是我们的家
这是冬日的黄昏
迎宾路上的宿舍里
一户很普通的人家
这是最美好的时光
是对我们一天认真生活的报答
爸爸,你在天上听见了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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